我记忆中砖红色朴素而有阳光的一排平房再次出场了. 8[k-8h|
平房从前是病房,而那个医院也是不陌生的. 8[k-8h|
在七十年代的最后一年里,有一篇著名的短篇小说<小镇上的将军>,那个医院就在那篇小说中不明不暗地复活了.也许不叫做复活,医院原本就是存在的,它的颜色确实不明不暗,是那种洁净和肮脏的白色. 8[k-8h|
若干年后,我遇到<十月>的一位老编辑,老编辑说,是我编发了<小镇上的将军>. 8[k-8h|
医院是我的家园. 8[k-8h|
平房坐落在医院后面的一隅.很长一段时间它的用途是作传染病房,病房后面就是太平间,这使得医院的孩子从前玩耍时,被大人禁止靠近它.平房前有一块敞地,敞地上盛满了阳光.冬天的病房前金光灿烂,这阳光确实很诱人,让人想起冬天晒在棉被上的太阳味道,像脆松的爆米花一样喷香.吸引我的就是那些从诡秘中延伸出来的太阳光,我在玩耍时常常走近它的边缘,驻足对着那片房子遥想片刻. 8[k-8h|
病毒像乌鸦,蝙蝠一样飞出来,栖落在一棵硕大无朋的樟树上,这可大樟树让平房有了居家的意味.后来我们果然住进了这排平房改造成的宿舍.在空地上消夏,把攀折下来的樟树籽装进弹弓,我们四处寻找目标,但乌鸦和蝙蝠已飞得不知去向. 8[k-8h|
母亲从病房回来,手用消毒液冲洗过,屑屑碎碎的病毒像羽毛一样无处不在,它藏在母亲的头发或者衣角里同母亲一起回家,它落在墙壁上,落在饭桌上,落在床单上.我们与羽毛朝夕相处,日久天长,乌鸦和蝙蝠就是我们豢养的动物.在飞满了异端的乐园,我听到怪异的声音低擦着掠过发际落满肩头,这声音叫做呻吟. 8[k-8h|
我在母亲的子宫里听到过这种声音. 8[k-8h|
我的父亲在讲述我的出生经历时,每一年的同一天都十分有激情.父亲一直坚持说,他第一眼看到的女儿是雪白的,黑眼睛溜溜地转.刚出生的婴儿都是粉红色的,我为什么是白色的?是父亲错了,还是我错了. 8[k-8h|
冬天的太阳吸进肺里有些稀薄的甜味,这甜味沾满了每一个婴儿细枝杆一般的手指.平房顶头一户人家,每天早上太阳找到门口水泥地上的时候,女主人准时把装在木头围椅上的婴儿连人带椅搬出来.这是我见过的真正苍白的婴儿.细脖子大脑袋的孩子,他的头永远直不起来.他耷拉着小脸吮着手指,日复一日地晒太阳,晒太阳.我五岁的童年有了对另一个生命的疑问,我远远地看着这个婴儿,然后试着想走近一点,再走近一点. 8[k-8h|
那些冬天的太阳真的像大人愿望中的染料,稠浓而鲜亮.但孩子的脸始终苍白地着不上色彩.苍白是空气的另一种颜色,它在十几年后还可能窒息我的呼吸.那时我不明白两个词:一个是软骨病,一个是私生子.我不知道私生子的意思,我只听过这三个字的读音,还没有学会在纸上与这三个字相识与对视.我懵懂地把一切短促微弱失血的生命都认同为私生子. 8[k-8h|
医院边缘的厕所里,又有人丢下了一个私生子.这样的消息常常是大人与大人一边扒着碗里的饭菜,一边漫不经心地闲谈着.苍白透明的死婴被清洁工装在垃圾筐里,同垃圾一起埋掉.月月年年的掩埋,这样的消息刺激不了孩子们的惊奇.不过是死掉一只小猫小狗一样的平常事. 8[k-8h|
而造就这样的平常事,有一天让我明白这有多么不平常. 8[k-8h|
小时侯带我的小阿姨,离开我家回乡下几年了.有一天,小阿姨找上门来.她的肚子鼓鼓地突出来,脸庞像躲避着秋风的红柿子一般羞愧.小阿姨还没有婚配,这使事情变得鬼祟和不同寻常.母亲成了小阿姨的救命稻草.在她与母亲的说话中,我隐约明白,她凸出的腹部是一个罪孽,罪孽后面有一个没有面孔的人.我的压迫感来自那个人,他的无形像一堵黑黢黢随时坍塌的墙. 8[k-8h|
母亲把小阿姨送进了产房,然后煮了一大碗鸡蛋面条端进病房.吃饱了鸡蛋面条会使人有力气.小阿姨还不到二十岁,她在我眼里年轻又健壮. 8[k-8h|
手术开始了,母亲成了家属守在小阿姨身边.在医疗器械的脆响中,小阿姨的脸褪去了健康的红润,汗珠一层层渗出来.在别的产妇高一声低一声的呻吟中,小阿姨咬紧牙关始终没有出声.她浑身哆嗦着把手抠进母亲的手腕. 8[k-8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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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房前的大樟树,夏天时被攀爬的孩子肆意折断了一根粗树枝,劈开的树枝沿着树干撕裂露出白色的树心.我听到刹时鼓噪的蝉声和溢出的樟香,这混沌的声响气味让人一瞬间昏眩而不清醒. 8[k-8h|
这个苍白平淡的春天. 8[k-8h|
很多年以后,我回到医院,那棵大樟树依然郁郁葱葱,甚至找不到从前的裂口和伤痕.春天的轮回中已经淡去了树的一切痛感,而一棵树,它真的会有痛感吗? 8[k-8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