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这将是我最后一次实眼看见她。那个最终让我确定,我爱过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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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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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春天的南方小城,看见风中晾干的白棉布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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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不及得到偿还的人,在四月的暖春,自她身边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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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散落之时。用力却挽留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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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做梦。梦见山峦起伏的交叠处,独自纵身。风刷刷的从耳边疾速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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绵长的绿林带,深红的天空,河流扭曲而潺潺不息。失去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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狭长的楼梯,墙壁泛潮,长出艳丽的花朵和叶片,并且不断蔓延,绽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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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到深海和寂静。水声冲击海底平原,形成巨大的漩涡。深海之处无鱼,海藻浓密,向海面疯狂抽生的速度,淹没了几近绝处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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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到房间。蓝色的光。亡去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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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弃的工厂大门,僻静的砂石地上,鸟如同踮着脚尖一样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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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到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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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堂长廊深处,大片墓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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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春季到冬季,将近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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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在风中的树下,眼神遥远。清凉落满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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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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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沿海城市潮闷的夏季,榕树覆盖整个城市,走在街道中,看见阳光刺目,似乎带有炎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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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自在音像店里收集地下演出的海报。撕下墙面上的纸张,写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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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街上没有明晃晃的阳光。大群的人在地面踩过,城市颜色黯淡,喧嚣充斥。有人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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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直呆坐。偶尔起身,倒一杯水。脚边的芦荟安静地站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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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境持续,是一种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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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比呼吸,更令人习以为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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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因为放不下梦而逐渐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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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独自一人坐上大半天,面对一面墙或者一株植物,也可发呆,到落日照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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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泛光,少年的脸沉浸在安详的阴影中。有鸟群飞过。调好焦距及光圈,咔嚓,按下快门。微妙的声音。时间似乎停顿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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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侯鸟飞过。有人告诉她,她像一个洞穴,深不可测,与她说话,似乎听不见回音。那时,她每天晚上去樟树林,很晚的时候。一个人,对着墙壁说话,墙壁的洞,塞满灰尘。那时,她面对的,也是一个洞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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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樱花花开。蔷薇花亦开。她记得,那是多年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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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失望。她没有再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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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四月的暖春,从她身边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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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渐渐,失去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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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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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落只是一瞬间的事,无从定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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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从一早开始,就知道结局,便失去了可留恋的意味。但她逐渐了解,这个过程。从有到无的过程。摊开手心,只能掌心空空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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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海边的男人,每日清晨独自醒来,去海滩礁石眺望远方。一待就是一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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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听海的声音,仿佛来自灵魂,需要尽力诠释,整个生命的虚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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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记得一个印象。木屋,乌云。风回萦绕的黑暗长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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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她说,你看远方的海,以为它有尽头,通向极乐。但我看见的,只能是另一片孤独和黑暗。它们没有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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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完结都有时。但对于你眼前的这片海,一切都只是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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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拿出多年前从小镇带来的《圣经》,读这一段给她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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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务都有定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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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有时,死有时。栽种有时,拔出所栽种的,也有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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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戮有时,医治有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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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毁有时,建造有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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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有时,笑有时。哀恸有时,跳舞有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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抛掷石头有时,堆聚石头有时。怀抱有时,不怀抱有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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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梢有时,失落有时。保守有时,舍弃有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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撕裂有时,缝补有时。静默有时,言语有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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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爱有时,恨恶有时。争战有时,和好有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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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指轻轻掠过书页,发出摩擦沙沙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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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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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前,他曾在小镇当过医生。对他来说,那段日子只是无尽地眼看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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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经过的人,都在以无法控制的力量疾速离逝。他努力让他们停留,但生命无法以任何一种无关的形式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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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我所做的一切,都让我觉得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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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埋下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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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我心里说,来吧,我以喜乐试试你,你好享福。谁知,这也是虚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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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指嬉笑说,这是狂妄。论喜乐说,有何功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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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察究,如何用酒使我肉体舒畅,我心却仍以智慧引导我。又如何持住愚昧,等我看明世人,在天下一生当行何事为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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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时候,她跟随自己的意志,到过海边。她听见海的声音。那是属于记忆里的,世界的缺失,完结,以及无可避免的希望和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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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问,那么,你也只是没有力量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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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这整个世界,你能杀戮和拯救的,能有多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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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只如同黑暗,远胜过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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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清风自来,照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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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许只是徒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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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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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他一起住,在海边,用他工作一生的积蓄换来的小木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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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问他,左医生,最后的时间,我可以和你一起度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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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她唯一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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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说话,只是看着她,轻轻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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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清晨,他们一起看海。彼此坐在离对方不远的地方。三月的早春,从海洋深远处吹来潮湿的海风,吹散她漆黑浓密的长发。翻飞如同海鸟羽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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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给她煮食物,黑色的焦底瓷锅。她看见血色的花纹。走过去,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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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我曾期待,他说。静静的,有一个人陪伴。一起看空旷天地。如果没有,自己也行。能自己煮食物,照顾好自己的生活。就能满足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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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活了这么久,空空世间,能期许的事情原来那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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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自己一直感觉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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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再不说话。把手指伸过去,抚摸她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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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亲情的重要性,儿时她并未得知,每个人都有每个人不同的缺失,有些人丢弃多年,直到尽去时反身,才知道掌心中早已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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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且都已找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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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尽头看海,除了孤独,能看见的,只是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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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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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的生活,从一开始就安静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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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以为最起码会有一两个人来访,探望深居而久归的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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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也许不会。时间一旦久远到了一定境地,遗忘一个人的存在是非常轻易的事。如同微渺尘埃,没于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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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的阳光,懒懒地铺展在彼此索居的染坊平院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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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这里曾经是一所孤儿院,被遗落很久了,后来孤儿院迁移到别处,有更大的院落,更好的条件,以照顾新进的儿童。没有亲人的孩子早年大多孤寂,小镇的逼仄也限制了他们心灵的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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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还好,我发现了海深的秘密。不至于同一部分激烈而无力的孩童,他们年少之时就早夭。有的单独逃出孤儿院溺水身亡,有的染了疾病。还有人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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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了一天时间,他清理出一间早已尘封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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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在做事的时候,她则在院落中静静地晒太阳。看见了摊晾在细绳上的染布,经年雨水冲刷,褪成惨白色。上面有泥土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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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过去,想用手指抚摸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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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立即制止她。脸上有表情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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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中玉兰树在风中轻微摇曳。她浅浅地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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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早晨,他先醒来,蹲在火炉边为她熬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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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屋外下着大雨。剧烈的风使小屋轻微晃动,发出呼啸的声响。他打开门,潮湿的雨水扑打在他脸上。望到远方的大海深处,一径地沉默与时间沧桑。一只海鸟用力的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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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并不知自己的时间,在手里的,还有多少。曾经用掉的,又有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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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无法告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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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醒来,轻声呼唤他的名字。左医生,你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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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过去,用手抚摸她的额头。滚烫,渗出细密的汗,眼神却是清亮而愉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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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轻轻叹息。我会带你去镇上过一段时间。愿意跟我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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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静静地笑。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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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耀,我发现,原来只是我不理尘世多年,逃避多年,而他人并无过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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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你说话,是听见了自己内心的声音。我想你在我身边,让我照顾你。久远,没有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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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我现在唯一的期望和把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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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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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又至之时,她终于看见了,栽满玉兰树的院落里,满庭花香。那些沉静而优美的花瓣,颜色洁白地如同死婴。非常迷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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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复一日的阳光气息,弥漫整个小镇生活的偏隅角落,阒寂之至,暖意之至。她开始翻出旧时的染布来,晾晒,在院落之中,日光之下。染布的颜色刺目而明亮,映在她的脸上,亦同样显出光鲜色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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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染布放置多年,气息古老而陈旧。一处院落,从多许孩子的生活内,渐渐变为无人问津的弃处,自经风霜,自有褪淡。而它们已过往,后来的人,带着行李和意志,即使有能力停留下来,亦无可记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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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翠绿的树下站了一会儿,日光落在墙角的潮湿里。她的手指上沾满了令人晕眩的香。风来影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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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她听见,他在身后呼唤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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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耀,到我的身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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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身,走过去轻轻把手指放在他的手心里蜷曲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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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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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里的蔷薇,野生在无人来往的坟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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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纵横交错的尘色小道上,延伸出翠绿的荆棘。花朵的茎藤依附着低矮的墓碑,向上,向上。显出清澈的色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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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废弃了的墓地,这些野蔷薇也一道被遗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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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们密密麻麻地覆盖整个墓园。在月光及风潮雨水的恩泽下,一季一季,越来越蓬勃而茂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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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以此,它们也同时具有了某种隐讳的寓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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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少有人靠近那座孤独的墓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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蔷薇守护已故去长眠的人,静静释放已然清淡的生之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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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们在四月盛放,凋零后的花瓣被雨水冲打下,埋入深褐色的泥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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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只能是一个静默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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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在时间的跌宕和起伏中,属于不被了解的柔情,并不再需要,任何人的注视或嘲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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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而具有永生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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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她故去后的十年,他守着她,开始渐渐遗忘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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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自言自语。小屋的长廊,贯穿着冬季的海风。寒冷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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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墓碑边的野草,一年一年长高,淹没他种下的蔷薇。他又把它们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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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个人过。照耀。空荡,无希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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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想起感情,很久不曾触动的词汇和心绪,似乎一直挽留不住,像久时一封已被投递的信,写满旧事,写满氤氲花开,春光滟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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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独没有写进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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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我又要想起很多年前听过的风声。在平原的旷野。它们呼啸而过,掠过肌肤,清凉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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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与感情相对的,是生命的绵长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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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事都与之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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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独自低声说。我不知道,一生的禁闭之后,是否真正得到过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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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便觉得以抵抗换来孤独的生活,失去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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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读《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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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黑暗的木屋长廊。连同海风一起吹来的草叶,落在衣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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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若满了雨,就必倾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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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若向南倒,或向北倒,树倒在何处,就存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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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风的必不撒种。望云的必不收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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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望尽海端,无尽头可得归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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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下头。她的墓碑旁,蔷薇已开。然后他安慰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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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耀,只是多年以后,你是否还会记得。那些活过的人,完备的血腥及厮杀,以及不甚颓败摧残着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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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否知道,他们活着,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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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活过,是否曾因为同样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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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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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教堂的祷告,是我每年都在做的事。他说。每年台风之初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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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并非出自对神的信任。因为早知那是虚空。但眼见之人,会。他们站在十字之下,我看见他们的脸庞,被巨大的卑微所覆盖。以此求得眷顾和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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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听。听他们唱着赞美诗,听他们诉说苦痛。像听着每年都会来临的暴雨,洗涤沉睡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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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带着她,来到小镇的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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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中的大门微微开启,有风,清冷贯穿大堂的午后。云层堆积,空气中的潮湿溢满气息。世界似乎就此静谧。似乎亦有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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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门,歌声和琴音就从意见亮灯的小屋洋溢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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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赞美诗,他说。赞美神的恩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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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耀,我不太懂得,你的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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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一直一直静得出奇。好像失去了反应,没有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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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潺潺的河水还在流淌,树木的拔节自有它的意义。眼见的,不能终结,耳听的,无法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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汩汩反旋在身体中的秘密,标记所有被遗忘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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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们也终究没有意义。时间只有这么多,残留在手里的,不会再超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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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我明白生的寓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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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能得到的,注定只有这么多。贪婪不可,不舍不可。因为必须付诸他人,才能得到自己期许的,真正的善良。你要沉迷深海,只为印证海面之上,天空之上,看不见的深重罪孽及孤独。所以浪潮的起伏,即使观望得到,也并不属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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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这是我最终尽力可得到的最多的平静。我热爱海边潮汐及大风呼啸的声音。它们曾是馈赠,让我看见自己的灵魂,在广漠天地中,空旷及隐忍的模样。很坚定,亦很充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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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Q2'@
教堂的牧师穿着素净。手里捧着黑色书皮的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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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过去。半边脸陷在房屋内深色的阴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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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静静地退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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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角的植物,不知道名字,在她眼里映照出洁白的色泽。生命力的征兆。有大风,从耳边掠过。她闭上眼睛,听见身后的门,咯吱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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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走回来。从身后握住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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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烈的风吹打她的脸颊,她头晕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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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说,照耀,我要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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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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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境的黑暗像潮水一般侵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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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空旷的沼泽地,野草丛生,满满覆盖从南至北延伸的整片土地。与天空接壤的地方,暗蓝与深红交织,迅速张裂,展开。其深处传来的声音,隔层且经年已久,凋落了深浅不一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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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就这样被遗落。她一个人站在不着边际的沼泽地中,眼望着远处天空。微弱的呼救,从张裂的土地腾空而起,然后落在草丛中寻觅不见,强烈,撞击让她紧紧闭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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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见自己又走上了那条白漆班驳的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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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还在下。南方的春天,雨水充沛,整日整夜,无法休止。走廊尽头的窗,映出透露微弱亮光的猩红天空。有哗哗的水声,包裹走廊的尽头遥不可及。墙壁上微微掉下粉尘,空气清凉而潮湿。从窗上淌下的水光,映在医院白色床单上,波纹粼粼。一切寂静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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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人的眼神,驻留在走廊深远处。从灵魂底部开始,渐渐失去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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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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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中还有消毒液的味道。推开一扇门,走过去,再推开一扇。雨水夹裹着花瓣从开启的窗棂边倾泻下来。芬芳漫溢。那是有人爱过的花朵。摘了一束,用白色瓷瓶盛水而观,一日一日,在黑暗而水光交叠的房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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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启齿微笑,四月又临了,你终于来看我,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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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来了,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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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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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边的潮汐开始退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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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的晴天,天空,日光,都已渐渐湛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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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之初者,并无可计较的,都已澄清。他知道,眼见之人,已没有悔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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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堂褪淡昔日阴霾的颜色,窗前无布帘,阳光静静从彩绘玻璃透射入大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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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三个人。牧师眼神安详。远处有轻轻的风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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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已被褪下身上的布衣。从小就只穿麻和棉的女子,肌肤清透,可以看见生之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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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从来没有男人可以触摸到。他是第一个。她是那么看重贞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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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服的皱摺里,渐渐淡开一滴泪痕。然而,她已无法替流泪者,用她的手指轻轻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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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师沉静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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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时期的风声。呼啸作响。有一个人,站在海的另一端呼唤。那时他还听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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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鸥孤独的飞翔振翅,没落了唯一可以知晓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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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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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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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我想起,很多年前出现过的情景,照耀。有时想着,会觉得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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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应该是在乡下的村庄里,风中有口琴和欢笑的声音。一排青黑瓦的房屋,内堂穿来清凉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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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的生命已无任何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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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幸运,那些过往将不再被发现和挖掘。它们都因此成为历史,承受着压力一直下沉,直至不为人知的荒芜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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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某年又想起,也许亦不过是看见一束光线。生命的浮动是光线中的几缕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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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的下坠承担透明的压迫感,消逝都会带来欣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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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可以用来怀念的人事,坠入过往之后,似乎就不再属于这个世界。活着的人,绞尽脑汁回想死亡,并不能证明,他就与此再无关系。他们没有理由,向着阳光。事实上,这也只是一个理由,无可厚非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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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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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Q2'@
海潮依旧年年起伏。暴风来临时,淹没海边走过的所有足迹。
{Q`Q2'@
而对于深蓝色的秘密而言,仅仅需要存在,就已是亘古的领会。它包含生命起尽,源头,以及漠漠流失。
{Q`Q2'@
不远的小镇,偶尔可以听见祷告时,沉寂的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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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Q2'@
“我因心里的苦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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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生的年日,必悄悄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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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Q2'@
——《以赛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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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Q2'@
那时,曾有人看见,一个男人,手牵眼神遥远的小小女童,走过青色的石板路。
{Q`Q2'@
她所有留下给他的。一个女童,一本日记。
{Q`Q2'@
他低声呼唤着她的名字。昭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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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Q2'@
她的胸前,佩带着一枝带有泪痕的雪色蔷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