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排球生涯,一直与伤病相伴,说起来确实是很不顺利。
但是我一直感觉老天是公平的。
我爱打排球,老天给了我1米97的身高,还让我足够协调、足够灵活,天生就具备了九成,剩下那一成,就是他留着用来考验我的执着了。
两个月前的北京奥运会上,与古巴队的铜牌争夺战进行到最后,当我把最后一个球扣在对方场地上,人还在下落的过程中,眼前就因夺眶而出的泪水模糊成了一片。回头去想,那一刻的感觉既不是因获得奖牌而喜悦,也不是因壮志未酬而遗憾,那一刻,就是觉得终于打完了,终于结束了,四年的等待,四年的盼望,终于随着那个球落地有了结果。我们背负的压力,也终于在那一刻得到了释放。于我而言,也算终于跨过了人生的一道难关。一场与伤病为时四年的较量,终于告一段落。
和队友紧紧拥抱在一起,任幸福的眼泪尽情流淌,我不禁长出一口气,心中隐隐有些后怕:过去四年,在反反复复的伤病打击让我痛苦甚至是动摇的时候,如果不是因为热爱,不是因为陈导、队友和所有爱我的人的信任、鼓励和等待,我能有今天吗?
我并不能算是个坚强的人。
四年前右腿刚刚受伤时,我就想到过放弃。
受伤前我的状态正在巅峰,瞬间从波峰坠至谷底,巨大的心理落差让我难以承受。那时距离雅典奥运会只有一百多天了,连医生都说,留给我的恢复时间太短了。刚一开始,我还在问医生我需要多长时间恢复到受伤前的状态,后来听说我连去雅典都很成问题,顿感万念俱灰。
或许是2000年最后时刻与悉尼奥运会失之交臂在我心里留下了阴影,一直以来,亲身体验征战奥运的感觉成了我的一个情结。那段时间我完全不敢触及错失雅典的心痛,特别是想到距离北京奥运会还有四年呢,谁知道这四年会发生什么事,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坚持得到,能不能等得了。
绝望之中,我想到了离开排球。
回想起来,在我最灰心的时候,万幸陈导和中国女排没有放弃我,还有许许多多给我鼓励和帮助的人,陪伴我度过了人生最灰暗的日子。老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但是我用一百天完成的却是从病床到奥运赛场的艰难跨越。最终我如愿以偿去了雅典,虽然我很遗憾属于自己的奥运会只有三分钟,但就是这三分钟,让我看到了坚持的意义--即使是面对再大的困难,只要努力坚持就有可能实现梦想。
一枚队友拼得的奥运金牌,和自己一条再度骨折受伤的腿,定格了我的2004,也激励了我为2008从头再来。我对所有关心我的朋友说,我下决心要再坚持四年,一定要亲身体验一次征战奥运会的感觉。
我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起步了,但是过去这四年,坚持的过程还是比我想象的要困难,一而再、再而三反复的伤病一直折磨着我的身心,我的信心和热情跟着伤病的起起伏伏中几度起起落落。
回想起来,2007年年初在郎导的帮助下去美国治疗伤病是我这四年的一个转折点。接受美国医生的髓内钉手术,我的右小腿重新结实起来,这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但是在接受手术之前,我又一次走到了想要放弃排球的边缘……
说起2007年年初去美国,出发时我的心情特别好,因为当时一直是说冯坤是准备接受膝关节手术,而我是去向美国医生求教的,看看针对我的腿伤有什么更先进的康复保证手段,确保我尽早赶上队伍,为奥运冲刺。可是没想到到了美国,医生一会诊就下了结论:我的骨头并没有完全长结实,如果还要继续打球的话,必须手术,在我的右腿胫骨里打个钉子,只有这样它才能足够结实。
听医生这么一说,我完全傻了,我没有接受手术的思想准备,更何况又要在我的身体里安装异物,而且是终身相随。
说心里话对于在身体里安装异物,我是有强烈的心理障碍的。2004年突然骨折受伤,等我醒来才知道医生在我的骨头上钉了块钢板,我一直感觉那钢板就像钉在自己心里一样。钢板毕竟不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每当我摸着自己略微发烫的右小腿表面,都会强烈地感觉到异物的存在。后来钢板被拆掉了,我感觉似乎是一块石头终于从我心口搬走了一样,我的精神都得到了解放。可是如今又要在骨头里打个钉子,而且是一辈子留在骨头里。
医生见我犹豫,很直率地告诉我:如果你想打球,必须手术,如果不打球,只是想和平常人一样生活,那完全不必挨这一刀。
坚持还是放弃?角逐奥运会还是回归平常生活?我又一次站在了排球生涯的十字路口,那个时候确实想了很多东西……
到2007年3月,我骨折受伤就整满三年了。在中国女排、在国家队都还没有为等一个队员复出花费那么多的时间、精力和金钱。教练的信任,领导的器重,还有方方面面的支持和帮助,对我来说既是荣幸也是压力。大家都在等着我治好伤病,有朝一日完美复出,从这个角度说,我已经不完全属于我自己了,在这个时候,我不能只考虑自己的感受,即使是冒风险并要承受痛苦,我也别无选择。
等我复出这几年,陈导因为信任我被不少人批评指责,他所承受的压力我都是知道的。我曾在网上看到过大家激烈地争论“为什么赵蕊蕊一直养伤,根本没什么用,陈忠和还留着她?”网友的议论有的让我很感动,也有的让我很寒心,只好不再看,但是我知道为我的事痛苦的不只是我,只有我争口气,大家才会好过点。
经过一个不眠之夜,第二天一早我告诉医生,我决定接受手术。
一年以后,2008年春天,我感觉自己的春天又来了。
上一次感觉生活如此灿烂和美好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很多感觉都已经淡忘了。
有时我会拿2003年的录像出来看,不是从逝去的美好中寻找安慰,而是要用记载在历史上的事实来鼓励自己:赵蕊蕊,你曾是世界排坛的最佳扣球手!你曾经达到过那样的高度!
世界女排大奖赛前八场球,八连胜、冠军、MVP一点点向我们走来,我的心情也一点点攀上了幸福的顶峰。真的,盼了那么久,终于回到赛场上了,心里除了幸福,还是幸福。特别是看到自己重回赛场还能发挥出很高的水平,就觉得所有的苦都没有白受,所有的付出都非常值得。
我以为所有的困难都已经过去,中国女排历经四年苦苦追求终于拨云见日。那些日子我真恨不得北京奥运会马上就来,似乎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
但是事实证明,对于我这个从来没有亲身体验过奥运大赛的人来说,奥运会终究是一场严峻的考验。从心理到身体,特别是心理。
现在想想,考验从大奖赛总决赛我们几次没把握住胜机输掉比赛就已经开始了。刚开始心态还摆得挺好,但是到后来就有些犯嘀咕了,心里有些发虚,越想打好越出错,想巩固自信却总是赢不了球。等到结束总决赛回到天津进行最后备战时,我们非常投入,也不停地在沟通,但是奥运大赛越来越近了,心里不可能不着急,总是感觉自己还不够好,离目标还有距离。
然后,奥运会不容分说地就来了。
第一场比赛还好,赛后我还跟张娜说:这就是北京奥运会啊!没想到真正站到赛场上还能如此平静。但是打到后面就不行了,球队的成绩有所起伏,自己的心理和状态就跟着波动,加上左膝伤病的客观存在,让我在某些角度起跳扣球时发不上力,到那个时候我才真正体会到奥运会比赛的残酷。其他的比赛,我个人一时发挥不理想没关系,还有机会弥补,到奥运会就不一样了,场上六个队员,都要尽量少出错,错一点儿可能命运就完全不同。我感觉整个奥运会的过程,从开始到结尾都很艰难,真是直到扣下最后一个球,心里才踏实下来。回头想想自己第一次体验奥运会大赛的过程,确实留下很多遗憾,特别是自己没能很好地摆脱困难,有的时候就像不会打球了似的,掉到圈里怎么也出不来。其实现在再看,我都会对自己说:那算什么啊!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当时我就是没有走出来。
这些日子静下来,我常常想,如果再给我一次参加奥运会的机会,我会表现得怎么样呢?我的心理一定会比这一次成熟,我也相信自己会做得更好,那我要不要再坚持一个四年呢?
我知道这样的想法只是没有经过深思熟的一闪念,但是产生这样的念头,确是源于对中国女排的不舍。
八年间,在练得特别苦、特别累的时候,在眼前困难重重不知前路的时候,总是感叹时间过得很慢,盼望着下课,盼望着回家,盼望着所有的比赛任务都结束后可以自由自在过平常人的日子。
可是真到了这一天,却只会感觉八年时间过得太快了,我们还有劲儿没有使完呢!
在一起的最后几天,大家都恨不得让时间停下来,再在一起上一堂训练课,哪怕是被陈导批评、被罚加练,也都成了幸福的事。
最后一次开全队会,大家一起总结过去的日子,那个时候每个人都真正意识到分别的时候到了。那种依依不舍,不是用语言可以表达出来的。杨昊就说,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比和家人在一起的时间还长,虽说平时我们并不是要好得恨不得穿一条裤子,但是真遇到了事,大家就是团结得像一个人一样。
在这样的大家庭里生活了八年,现在要说再见了,生活的惯性也决定了你不可能不伤感。
那天轮到我说时,我整个人都在颤抖,事先准备了很多,却突然不会表达了。就像陈导说的,这么长时间积累下来的东西怎么可能用只言片语来概括呢?杨昊的发言给我留下的印象特别深,她说到八年前她来国家队报到,第一次开准备会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我们几个老队员的眼泪马上就下来了。那时候我们都还小,甚至可以说是傻傻的,听杨昊自我介绍说“我叫杨昊,来自辽宁,身高1米81,打主攻的”,那情景仿佛就是在昨天……
那时候我就在想,我们为什么克服那么多困难坚持到今天,还对排球如此不舍呢?
毫无疑问,那是因为爱,因为我们爱排球,喜欢打排球,就像一个小女孩喜欢洋娃娃,想尽办法去收集,达成了一个心愿,还有第二个、第三个一样。爱不需要理由,只需要付出行动,再多困难,再多失败,只要爱存在,就会一路追求下去,无怨无悔。
可是,老天怎么不为我们的执着感动呢?如果他肯再给我们更长的运动生命,我们一定会为深爱的事业和深爱的集体继续坚持走下去。
转贴自马寅姐(blo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