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不论个性如何内向,一有机会,也还是要疯它一疯的,竟至疯起来就收不住,只听见满世界的笑闹声。终于疯过了头,或者弄痛了手脚,或者挨了训斥,于是张大嘴巴酝量片刻感情之后哭出来,“哇”的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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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哭法是不讨人喜欢的,“谁叫你疯?”大人没有半点同情的意思。伙伴也别处去了,他们觉得你没趣。于是被晾下了,泪水还粘在睫毛上,眨巴眨巴眼睛,怪不舒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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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咬手指头,不知怎么手指头会是咸的,坐在楼梯角上一个一个指头咬过来,感觉比较有味道。这样很快忘记了刚才的痛苦,而手指头也越吮越淡了。这时候非常羡慕表哥他们,已经上学的孩子,单只为了背在背上的书包吧。背书包的人总是有许多事情可做,至少我没见过,谁背了书包还会像我这样,手指明明没了味道可还是在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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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希望生活里突然起点变化――家里突然来了远客;爸妈突然买了一样了不起的东西(最还是吃食);突然要去老家旅行,要坐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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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突然的事情为什么总是难以发生?而它发生的时候我又总是不能尽情享受。我把门背后当作避难所跟扫帚挤在一起儿死也不肯想远客致意;意外的巧克力豆含在嘴里又那么快就化掉了;去老家的火车上我一直无可救药地睡地呼呼响,直到爸妈摇醒我,“老家到喽,老家到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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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该回家了,捏一捏挂在胸前的钥匙,回家去干什么也不知道,反正老坐在这里又干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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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不太会看时间,不太清楚现在是三点半呢还是三点二十。我家里有一只钟,这是件比较奢侈的东西,不要说它会铛啷啷响起来吓人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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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下有咯咯哒哒的声音,谁家的母鸡下蛋了。听他们说刚生下来的鸡蛋还烫的,捧着它再冷的天手都不冷。特别想去看一看,没准楼下的大人会让我摸一摸。但是我不敢主动跟大人说话,除非你被谁欺负了要去告状,或者替烧饭的爸妈去借一勺盐,不然,找大人说话多少有点不可思议。我就是这么一个胆小鬼。哪天有大人蹲下来摸我的脸,脸就涨地要滴血一般,好象有心诱人来多摸几下似的。大人说:“让我瞧瞧让我瞧瞧,这丫头眉毛多顺呐。”我说我没眉毛,低头拉着身子要走。我怎么会这样说?我本来是想说…………好在人家没听见我的蚊子哼,只是没见过这么怕生的小孩,这么怕生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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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怕生的小孩呆在家里翻每一个没上锁的抽屉,跪下来翻看堆满杂物的床底,奔向碗橱,勇敢得叠了两只板凳到碗橱顶上找到隐秘的糖罐,忙忙抿了一嘴的红糖,随后逃之夭夭,而且还没忘盖好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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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爸妈是否可以让我去上学,就说我已满7岁拉,老师哪里又会知道呢?况且我已经虚岁6岁了,已经会写字了,已经…………他们说明年试试,明年试试,明年是很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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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一想到明年就很快活,一个人背着早买好的空书包下楼,在一个小土坑里跳进跳出。一楼的小红怪羡慕地湫着我,但我不理她,我们刚刚吵过嘴。她到底忍不住开口了,“丹丹,你在干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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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玩。”我忍不住就答应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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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丹你在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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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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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丹你在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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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无休无止地一问一答,并不比唱歌逊色。她搂着一棵小树没完地兜圈,我一直跳上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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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饭时我跟家里说,小红问我在干吗我说在玩我们这样说了起码有一百遍,他们全抱以一脸不相信的笑。我真气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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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些办公用纸和绘图笔,我想再有基本像样的书,于是总要不甘心地在大人的书架里找了又找,都是些数据公式和机械图样,我失望地唉了一上呢感。突然想到这唉一声就是大人说的叹气,于是又唉了好几声。后来我问小红知道叹气是什么吗?她眼神空空地对我摇头。“唉!唉!唉!就是这样叫叹气。”我告诉了她,并有点得意。但是小红不觉得这有什么希奇的,她反倒说,我没她会吐唾沫,她“呸”地一口吐了很远,我也吐了一口,可是既不如她远,也没有呸出声来。她告诉我,你要恨谁,你就可以对他狠狠地呸一家伙。我恨谁呢?我最恨小红了,因为我俩吵架最多,所以我就呸过她好几次,不过她呸我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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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爸爸说,要买一种叫电视的东西,我很不明白。他指着笨重的收音机的玻璃指示屏,试图通俗一点给我解释:就是在这上面、会有小人出来跳舞。我兴奋得有点心跳,并从此开始做这个近乎于幻想的梦,我太希望会有小人从不论什么地方蹦出来跳舞了。小人小人,跳舞的小人只是从未想到,我就是个地道的小人,成天呆在自己的面前,只是,不会蹦出来跳舞。我扑在自家窗台上,看见远处有一排柳树,有些农田农舍,再远就模糊了,只见淡淡的烟气雾气。那么远的地方,该是上海吧,太奶奶这个时候在干什么呢?有时候在黑夜里向外张望,心里竟然悠悠的,有点说不上来,就呆在那里,一直到妈妈催我洗脸洗脚,“介小小人,也不晓得有啥好想的。”她常用闽南话说。我是个小小人,常常跟大我一岁的表哥吵嘴打架赌气,即便如此,大人还是喜欢把我俩关在一起,为了寒假的到来,为了不让他野出去跟别的男孩打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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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表哥被锁在家里过长长的白天,弄不好就闹翻了互不理睬,终于两人都扑到窗台上,伸了半个身子出去,看楼下薄薄的雪地上阿猫阿狗阿蹦阿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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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下的长安正在挨他的小姨骂,甚至一掌打在头上,他却嘻嘻地笑,继续赖在下面不肯回家。小姨抬头指指我们说你看人家多好,就你不听话。长安还是不听话,小姨就算了,拿者篮子一个人上楼,上楼前还朝我们笑了笑,她是顶喜欢我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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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他姨当然不是小孩了,可她也算不上大人。我于是唱起歌来希望她能听见。我卖弄歌喉的当儿,没注意表哥一个人蹑手蹑脚在忙什么,他突然蹿过来给我看一样东西――钥匙。我们都亮了眼睛,虽然不能肯这藏在碗橱底下的就是房门的钥匙。我们很齐心地大喊:“长安他姨长安他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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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他姨飞快从二楼跑上来。她一边笑话我们一边爽快接受了门缝底下递出去的钥匙,“嗒”一下,门外的挂锁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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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很尽责地收好钥匙,看时间,在爸妈下班前一小会儿把我们唤回来锁好哦,钥匙又塞进来。“还搁碗橱底下,”她说,“别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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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开始了新的希望,希望每天都过这样的日子,单为这开门锁门的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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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长安他姨小住几天就走了,我捏着装感冒片的空瓶子直想她。这小长条瓶是很有用的东西,前些天他们堆了雪人,我把瓶里装满了雪,压紧,抽出来就一只白百的香烟。我每天要给雪人点一只烟,直到雪人的脸越来越模糊,我再也找不到它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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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从窗口看下去,雪人已变成一个脏呼呼的雪墩,我看了它半天,心想本来要是没有雪人,或许倒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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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剩下我一个人了。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我又有了进出的自由。到楼下去走了一会儿,碰见几只散步的麻雀和一只公鸡。散步的麻雀飞了,公鸡却向我冲过来,它竟没比我矮多少,肥大的红冠抖得凶猛,我惊慌地逃跑,它穷追不舍,追到我拌了一跤,它反倒吓一跳逃走了。我怕起来摸着很痛的膝盖,一歪一歪地回家去,上楼的时候一个人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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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纸上写了自己的名字,画了一个瘦鸡,一个胖猪,一个有点像我的小人,又想了想,再画不出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