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马寅
2004年带领中国女排雅典奥运会夺冠后,作为队长的冯坤其实已经很圆满了。1978年出生的她,当时已经年满26岁,功成名就,又深受伤病困扰,却毫不犹豫地选择继续坚持。这条路一走又是四年。每次问她为什么还能坚持,她总是微笑着说,因为自己还有梦。
2008年,30岁的冯坤终于如愿在家门口举行的奥运会赛场上亮相,并最终站在了季军领奖台上。那一刻,冯坤是用眼泪来纪念的。四年经历风风雨雨,尝尽甜酸苦辣,当心中复杂的情感最终化作离别的感伤时,我们不禁想问:冯坤,你还有遗憾吗?
这四年每天都很痛苦
虽然我们的目标并没有全部实现,但是能跟中国女排这个集体一路走到最后,我就没有遗憾了。
这四年,上一个四年,我问过自己很多次:冯坤,你的梦想到底是什么?因为这四年和上一个四年经历的不同,回答自然也很不同。
2004年前,我们的梦想很简单,世界冠军也好,奥运会冠军也好,我们想要证明自己,证明我们这支队伍,证明陈导的能力。2004年在雅典,我们最终获得了成功。虽然我们知道那是成功并非巅峰,真正的巅峰应该在北京奥运会上,但2005年,当我选择留在中国女排继续新的一个奥运周期时,我逐渐体会到了和这个集体一路同行,有比追求结果更值得珍视和期待的。
事实上,2001年我们组建时,全队制定的就是到2008年奥运会上夺冠的“八年计划”。结果我们的成长速度比预想的要快,提前四年就站上了奥运会冠军领奖台。梦想提前实现当然是好事,但对于我们这些还想继续往前走的人来说,奥运冠军的光环带来的是巨大而无形的压力,这种压力一直伴随着我们走了四年。
这四年,表面上似乎没有人要求我们每场球都要赢,但我们会这么要求自己。作为老队员,我们比谁都清楚眼前的困难有多少:身后是新人的进步和赶超,我们要战胜自己的伤病和年龄,还要以身作则,带动年轻队员融入这个集体,大家要形成新的默契,这个过程本身就很累心,再碰到自己因为伤病力不从心的时候,就会感到每一天都很痛苦,很艰难。
从2005年到2008年,四年的时间说短很短,说长又很长。雅典之前那四年不能说不难,但这四年更难。很多前面没有碰到过的事情,这四年都找上门来了:伤病、低潮、调整……
我能坚持下来,真是因为喜欢排球,热爱这个集体,不想中途离开。奥运会以后这段时间,我常常想,自己最终能和球队一起站上奥运赛场,与队员并肩作战走到最后,是很不容易的事。我们最终拿到第三名,有没有一点遗憾,不能说没有,但是我们尽力了。人的一生中,成功失败是不可预料的,并不是所有的胜利都能属于我们,我们能在困难中把握住自己,尽全力走到了能达到的离目标最近的地方,我们就没有失败。
2006,最挫败的一年
2006年是冯坤感觉最难熬的一年。那一年的新年,她是拄着拐度过的。
新奥运周期的第一个世界大赛——世界女排大冠军杯,上届冠军中国队败走麦城,屈居第三。受膝伤困扰,冯坤作为主二传表现平平。从大冠军杯回来,陈忠和就安排冯坤接受了左膝关节手术,冀望这个中国女排的灵魂人物能回复当年之勇。
但是预计时间差不多到了,冯坤的恢复情况却不理想。到了漳州,陈忠和等不及了,冯坤也坐不住了,膝盖感觉稍稍好一点,她就咬牙投入训练。
2006年是世锦赛年,中国女排的目标是到世锦赛上争金夺银,但是比赛刚一开始,她们就接连遭遇失败重创。那是最让我感觉有挫败感的一段日子。
想付出但力不从心,两条腿的情况当时都很糟糕。后来去美国做手术,医生惊讶我这样的腿还能打世锦赛。其实对我来说,最难忍的却不是伤痛。伤痛可以咬牙顶过去,关键是伤痛极大地限制了我水平的发挥,导致传球质量不高。我是二传手,是组织进攻的核心,我状态不在肯定会影响球队的整体发挥,这种感觉痛在心上。
听说我的膝伤严重,很多朋友问过我膝盖骨头磨骨头是什么感觉?到底有多疼?每次我都说能赢球的话,就不会感觉疼。
一方面是我这个人挺能忍的,另一方面是我不愿意去想。伤痛这个东西,你越想越痛,想也没用,不如不想。就像你已经上了跑道,就要跑到终点,不能停下来。
那时候特别渴望能痛痛快快赢一场比赛,可就是不能如愿,好不容易赢了一场,再努努力就挺过这一关了,结果又输了,眼看着要从那种很苦闷的状态中冲出来了,又窝了回去。
一度我也很担心会输掉自信心,毕竟在那种情况下,如果只是把胜利或是失败当成是目标,一定会对自己产生怀疑,会因为害怕失败而退缩,会有很多东西阻止我继续往前走。所以,我必须让自己在困境中看到积极的东西,这个东西就是团结。
其实选择了坚持,也就是选择了困难。我不可能明知道前面的路很难走就放弃努力,就像人生不可能因为前面有一道坎就绕着走过去。我只能朝着希望达到的目标跋涉,我相信总会跨过去,继续前行。
从世锦赛回来,我下决心哪怕花掉一年的时间也要彻底治疗膝伤。去美国做手术时,其实我并不知道结果会怎样,但我对自己说,我一定会重新站到赛场上,一定会和队员在奥运会上战斗到最后。
康复的不仅仅是双腿
在最艰难的时候,冯坤一直心存希望,用坚强和乐观去过滤那些可能让她退却或放弃的理由。
2007年年初,冯坤和赵蕊蕊在郎平的帮助下一起赴美国疗伤。“如果给我换两条腿,我就不是现在的我了,肯定会比2004年更棒。”临行前冯坤如是说。其时她的膝伤已经不只是影响到打球,生活质量也已经受到了严重影响。
2004年奥运会后,冯坤回到北京队训练,因为地方队条件有限,卫生间没有马桶,她每次去卫生间都得像胡同里的老奶奶们一样拿着特制的凳子,因为她一蹲下就根本站不起来了。
看着六七十岁的老奶奶们一个个踯躅而行,想到医生说她的膝盖磨损程度不比六七十岁的老人好多少,她完全不敢想象自己离开球场后如何拖着两条伤腿生活。但就是这样,她还是想打球。她说过,如果医生能还她两条健康的腿,让她能像过去一样自由自在地打球,付出多少代价她都愿意。
2007年去美国治疗膝伤对我来说是这四年中的一个重要的转折点。伴随着右腿膝关节手术的顺利完成,在美国完成康复的那些日子,环境的改变也在很大程度上帮助了我。
有的时候想想,个人的能力是很有限的,遇到什么心里的坎儿,要自己调整很困难,这个时候需要朋友的安慰,换换环境、换换心情也真是不错的选择。
2007年5月初,当我完成手术后第一阶段康复回国时,我对很多事情都看开了。2006年的心情低潮过去了,世锦赛失败给我的打击也可以忽略不计了,我对排球、对伤病的认识、理解都比过去更深了,再看2008年,我比以往更有信心了。
铜牌比金牌更珍贵
故事到了高潮,也就到了结尾了。当中国女排在季军争夺战中战胜老对手古巴队锁定北京奥运会铜牌时,冯坤突然意识到,自己和中国女排说再见的时候就要到了。
我真是特别特别舍不得。
奥运会后还能有为亚洲杯准备的这一段,还是个很好的缓冲,让我们每一个人都有时间为分别做一些情感上的准备。
过去的这些天,有太多的最后一次让我们感慨。
像9月28号,那是我们出征亚洲杯前在北京的最后一堂训练课,大家都知道那是这支球队最后一次一起在训练局排球馆训练了。去训练的路上大家就在说,最后一堂课了,要珍惜每一分每一秒。那堂训练课结束时,我们要把所有的东西都拿走,把场地收拾干净。当我把球鞋、护膝都一起装进包里时,心里就感觉酸酸的,有些伤感,想想大家以后还有机会再相聚在这个球馆吗?再说就算多少年后我们为了纪念今天再回到这里,也不会是今天的我们了……
最近明显眼泪特别多。临近球队解散的那些天,8年的情感积累不时地要爆发一下。
张娜婚礼那天,我总是想掉眼泪。张娜和她老公的爱情也见证了这支中国女排的成长,为了中国女排,他们牺牲了很多。在这支中国女排结束历史使命时,他们终于可以为爱相守了,想想以后的生活,真是为他们感到高兴。
吃散伙饭那天,我更加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想想当晚酒杯一放,大家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面,就感觉特别感伤。那天我敬陈导酒,举起酒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陈导想替我说,我不让,我一定要主动说。和陈导相处了8年,以前一直面对面却没有说出来的话,想在那个告别的晚上全都说给他听。想感谢他,想和他回忆一些故事;想祝福他,但一两句话又怎么能说得清呢?
说起来能走进中国女排这个集体,碰到陈导这么好的教练,还有一队志同道合的队友,一起达到了事业的高峰,我真是感觉非常幸运。
在中国女排这个集体当中,我强烈地感受到了团队精神的存在,大家相互信任,相互支持,为了梦想齐心协力克服困难,在自己人生最灿烂的几年收获了一生中最宝贵的东西。
离开中国女排时,我又一次想到了过去四年的艰难历程。比起雅典奥运会的金牌,北京奥运会的铜牌显然成色要差很多,但是走过这四年,我却会更加珍视这枚更为来之不易的铜牌。如果只是为了在北京奥运会上夺取金牌,我想我可能无法义无返顾地坚持到最后,因为我已经尝到过奥运会金牌的滋味,但是因为热爱排球,热爱中国女排这个集体,我一定要跟大家并肩战斗到最后,绝不允许自己中途掉队,所以我可以克服所有的困难,执着于自己的梦想,抵达胜利的彼岸。
“做好每一天,珍惜每分每秒,努力以后,结果是必然的。”离开中国女排,陈导的话还不时在我耳边响起,这是中国女排的奋斗信条,我一生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