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的王熙凤
自从我接到王熙凤这个角色以后，亲戚、朋友、同事、记者加起来不下二百人，都曾经不约而同地向我提出过一个问题：凤姐难演吧？
的确，我也有同感。说其难，不仅因为她是曹雪芹笔下二百年前的人，也不仅因为她是《红楼梦》中举足轻重的角色。且还因为她是一个大家非常熟悉的人物。每个人的头脑里都有一个自己的王熙凤。
我听过许多人跟我谈起王熙凤，由于人们的生活环境和经历、文化程度各有不同，看问题的方法、角度不一样。有说：“王熙凤很刁。”有说王熙凤很毒，很坏。”也有说：“凤姐好泼辣！”还有说：“凤姐，啧啧啧，好厉害！”那么，我心中的王熙凤又是什么样子呢？
小时候，常听大人用“王熙凤”这三个字来形容那些心肠狠毒的女人。我想：王熙凤是个坏人。长大了，看了越剧《红楼梦》，我觉得：王熙凤是个八面玲珑，能说会道的人。后来，迷上了小说，读了许多中外名著，也读了《红楼梦》。可惜少女时代，只把注意力集中在宝黛身上，再加上有一个坏毛病，对有关描写中我不喜欢的人物章节总是走马观花。所以，也没搞清楚王熙凤究竟是怎样一个任务。
真正全面、客观地理解这个人物，还是在进《红》剧演员学习班以后。在学习班开学典礼的会场上，有许多关于《红楼梦》的名人语录摘抄，我看到这样一幅：“……其要点在于敢于如实描写，并无违饰，和从前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的，坏人完全是坏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叙的人物，都是真的。--鲁讯。”鲁讯先生这段话，对我触动很大，我感到自己虽然也读过《红楼梦》，但并没有读懂，对凤姐的理解也是片面和肤浅的。在接到扮演凤姐的任务后，就认认真真地读了几遍《红楼梦》。渐渐，我在曹雪芹的原著中看到了这样一个王熙凤：她漂亮：是个“美人胚子”，“又出挑的美人儿一样的模样”。她聪明：作为孙子辈媳妇，能在贾府那样一个贵族大家庭中，在长辈、平辈、小辈、本家亲戚和男女奴仆之间极其复杂的矛盾纠葛中周旋自如。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力和地位，她紧紧抓住贾府的老祖宗--贾母。她的婆婆邢夫人为贾赦向贾母乞鸳鸯作妻，她知道行不通，巧妙地摆脱了；王夫人疑惑大观园中绣春囊是她所有，她委婉地洗刷了；王善保家的怂恿着王夫人搜检大观园。她心里觉着这是一种轻举妄动，也伤害了作为荣府当家奶奶的面子，就站在侧面，消极参加，留给探春去给王善保家的以迎头痛击。她照顾各方，面面俱到，对宝玉及姊妹并不伤害，尽可能地满足他们的需要。她对生活充满了兴趣。在“芦雪亭争联即景诗”的时候，她虽缺少文化教养，不会吟诗联句，也居然来上一句著名的开篇：“一夜北风紧”。她不会行酒令猜灯谜等，但心灵口俐，谈笑风生，也博得老少尊卑的喜悦。她能干：“从小玩笑着就有杀伐决断”，出阁后在荣府掌管家务，集经济和权力于一身。秦氏病逝后，她应贾珍之请“协理宁国府”，看定宁府存在的“五大弊端”，对症下药，加以整顿。“宁府中人才知凤姐利害，自此各人兢兢业业，不敢偷安”，“于是合族中上下人等无不称赞”。她泼辣；“从小当男儿教养”，黛玉进府时，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人皆屏息，独她放诞”对贾瑞在光天化日下的调戏，不回避，不告状，而是诱他上钩，以毒攻毒。贾琏偷娶尤二姐，她大闹宁国府。她工于心计，阴险狠毒：“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弄权铁槛寺，害死张金哥夫妇。设下圈套，将尤二姐骗入大观园，不不深入，精心策划，逼得尤二姐吞金自尽。她残忍：鲍二家的吊死，贾瑞的病死，她听后连眼皮都不抬一下，说：“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大不了的？”没有儿子，是她的一块心病，贾琏偷鸡摸狗，又使她痛苦难言。她压倒一切，也到处树敌，曾几乎被死敌赵姨娘害死；随着贾府的衰败，贾母的死亡，贾琏的报复，她也病死在狱神庙，葬身于冰天雪地里。这就是曹雪芹笔下那个光芒四射，有着非常充沛的生命力，栩栩如生的王熙凤。也是我心中的漂亮、聪明、能干、狠毒而又可悲的王熙凤。
□ 找寻人物感觉
《红楼梦》中人物生活的时代同我们的时代相距二百多年。如何才能比较准确找到符合那个时代人物的心里感觉和形体感觉？
在开拍前，我们除了每天练习各种各样的礼仪：跪、拜、请安、站、坐及走路等。还做了很多人物小品和片段的排练。由于缺少生活，在排练“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的片段时，凤姐一边拨着炉灰，一面慢条斯理地说：“怎么还不进来？”以后刘姥姥进屋后凤姐“正欲起身，忧未起身”时的那种养尊处优的贵妇人派头就是出不来。虽然也用了心，但每次做完片段总是要挨导演一顿尅，因为快开拍了，连这点感觉都没找到，今后怎么去演？导演着急，我也苦恼，怎么办？后来导演启发我说：“你到生活中去找模特儿，《飘》里面的郝思嘉当了木工厂老板以后，是个什么样的情形？”这是，我豁然开朗，我想：凤姐虽然是二百多年前的人，但也是人。无论中国人、外国人，现代人还是古代人，只要是人，就有相通的地方。我虽然没有她那样的生活，但我可以在别人身上，以及从电影里的人物身上，找寻相似的人物感觉。于是我看了许多中外电影、小说、也观察了生活中的许多人。我发现：在郝思嘉身上，有凤姐的大胆泼辣，目中无人；在《莫斯科不相信眼泪》的女主人公捷琳娜身上，具有凤姐的精明强干，指挥若定；在《垂帘听政》的慈禧身上，找到了威严、阴险、狠毒；在我的一位同事那儿，看到了八面玲珑、能说会道、圆滑世故。就这样，一点一滴地，这些感觉象信息输入电脑一样，开始在我脑子里储存起来，只等到拍摄时，为我所用。
但是，我毕竟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人，也毕竟是我自己--邓婕，真正相信自己是二百年的王熙凤时，还是在化了妆、梳上头、换上服装，置身拍摄现场时。
□ 真实 夸张 借鉴
电视剧是一门新型艺术，它具有屏幕较小，跟观众距离近这一特性。因此就要求演员在镜头前的表演要真切、自然，一般不能超过生活中的幅度，否则创造出的人物就会让人虚假、不可信。英国著名电视导演雷·那斯说：“观众与演员的关系是非常密切的，几乎没有什么幻想的余地。”这就充分说明了演员表演上真实性的重要。
我是戏曲演员，曾经在舞台上塑造过几百年的古人形象，但戏曲舞台表演的虚拟、夸张、程式化又跟屏幕表演水火不相容。如何在表演上消灭舞台痕迹，创造出真实可信的《红楼梦》时代的人物？我认为，唯一的途径，就是在表演上刻意追求一个“真”字。因此，在表演时，除了那个时代必要的礼仪、规矩，如：跪、拜、请安以及在长辈面前恭立垂手以外，其余的饮食起居，日常生活中的喜、笑、怒、骂、哭等等，我都把它们控制在现代化生活的幅度以内。另外，又根据前面所叙的无论中外古今，只要是人，情感都是相通的这一道理，在人物的内心体验上，我也是用今天的人的标准和习惯。这样一来，表演起来就感到自如、舒展、拍出来的戏，也就显得真实、自然。
舞台痕迹消灭了，表演也自然、生活化了，但新的问题又摆在我的面前。有一次，在陶然亭拍“刘姥姥二进荣国府”中凤姐戏弄刘姥姥讨好贾母，要拉“鸳鸯姐姐当令官”这一个镜头时，拍了好几遍，导演仍不满意，说：“戏太温了。”然后，要我在这儿来一个很夸张的“发嗲”的表情及动作。我当时没想通，对导演说：“我觉得凤姐在这样大的场合，当着宝玉、众姐妹以及刘姥姥的面，用这么夸张的动作去讨好老太太，是不是过火了？别人看了会不会觉得恶心、讨厌？”导演说：“不会，她这个人就是这样。生活中常常在演戏，现在是为了讨老太太欢喜，故意这么做的。”可是，我仍然没想通，只是按导演的要求去演了。后来片子接起来一看，这里不但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糟糕，反而还成了刻划人物画龙点睛的一笔。这是我认识到：仅仅靠自然、生活化的表演，在塑造凤姐这个具有典型性格的人物时是远远不够的,适当夸张的表演及形体动作，会使这个人物显得更真实、生动。在以后的表演中，我注意到了这个问题，也收到了很好的效果。
“黛玉进府”，是王熙凤的第一次出场，在《红楼梦》中作者对于凤姐的出场的大肆渲染，颇具功力，她那神情活跃的严动，彩绣辉煌的衣装，一出场就能使人觉得这个人物声势非凡。由于电视的特性--画面小，但这里又是黛玉的主现镜头，因此在分镜头剧本里，凤姐的出场用的是小全景--中景，没有给凤姐特写或近景。那么在没有镜头强调帮助下，如何表现她声势非凡的出场？如何才能达到书中描写的那样的效果？正在为难之时，忽然有一天我想到了戏曲舞台主要人物出场时的“亮相”。虽然屏幕上最忌讳舞台上的程式化表演，但在这样一种特殊的场合，我借鉴过来，把它有机地揉合在自然、生活化的表演之中，效果会怎样？我决定作一番尝试。也不打算告诉导演，因为我想，如果他看着不顺眼，会让我改过来。于是，开拍了：伴着欢快、明朗的笑声，我迈着急促的小碎步，穿过站满婆子、丫鬟的荣庆堂前厅，到了中堂。当见到浑身缟素，依偎在贾母怀中的林妹妹时，突然停步，双眼放射出惊叹、赞赏的目光（面部表情较生活中夸张），同时，双脚踮起，停顿片刻，然后，再伸出双手，向黛玉扑去。……拍完这组镜头后，心里一直在打鼓，怕舞台痕迹太重，因见导演并未喊停，心里又稍微安慰一点。但效果到底如何，还得等片子剪辑出来才能见分晓。后来，看到样片了，我感到这动作用在那里的确很合适，而且也看不出舞台痕迹。通过这次大胆尝试，获得成功后，我举一反三，在许多场面大人多，景列小的镜头里，我都采用了这种源于舞台、溶于生活的表演方法。而且，也获得了较为理想的效果。并且还成了塑造凤姐这一外向型人物重要的手段之一。
经过三年的艰苦努力，《红楼梦》电视连续剧就要和大家见面了。我扮演的凤姐是否得到广大电视观众的认可、理解和喜爱，我自己心里也实在没底，只能听凭广大观众的评判。
我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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