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和的路,从来都是趟出来的。所以他抬头从来看不到前方,回首却都是凶险。
不过他有点喜欢这种披荆斩棘趟开一条血路的感觉。
所以率领中国女排走在2008年无比艰难的蝉联之路上,他还能享受在风口浪尖搏击的快感。
雅典湛蓝无比的天空,见证了陈忠和趟开的最荡气回肠的一段血路。
成功导演一场反败为胜的经典后,他面对那片蓝天豪情万丈:“雅典只是一座高峰,中国女排真正的巅峰是在四年后的北京!”
“过去四年我们走了太多的弯路,搞得在雅典每一天都这么惊心动魄,以后不会这样了,有了前四年的经验,从明年组队开始,我一定要带她们少走弯路,2008年,我们争取在北京能顺利实现梦想!”
这样的豪言壮语,陈忠和还记得清清楚楚,不过时隔三年再跟他提起,他会不好意思地摆摆手,摇摇头,示意不要再提了,然后他会用他那特有的闽南味普通话说:“本来是想少走弯路的,也想了很多办法,做了很多努力,结果这弯路比前面四年走得还多,惭愧啊!”
雅典之后这三年,中国女排的情况一直令陈忠和伤神,去年年底世锦赛险些跌出前八的噩梦,将他彻底打回原点。
从大阪中央体育馆返回2003年夺冠时住过的Miyako酒店的路,从未有过的漫长。大客车上队员们哭成一片,他在姑娘们的哭声中一直沉默着,他知道此时姑娘们很想听他说点什么,直到下车前,他才稳定住自己的情绪起身面对姑娘们:“这个时候,我只说两句话,第一句,谢谢大家,你们都尽力了,第二句,对不起大家,失败的责任我一个人来承担!”
他预感到自己又一次走到了下课边缘,比起上一次因为“让球事件”的焦头烂额,这一次他更感心力交瘁,无力回天。陷在沙发里他一根接一根地狠命抽烟,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自己用两年时间精心打造的球队,怎么会突然间崩溃,他更不敢相信,中国女排的2008年卫冕之路已经走过了一大半了,他竟然带队钻进了死胡同。
想想近在咫尺的北京奥运会,陈忠和不禁不寒而栗。一个人走在Miyako酒店幽静的花园里,他慢慢冷静下来,理出头绪:这个时候,要么试图在死胡同里转弯,走回头路,返回零点,浪费更多的时间,要么就继续往前走,冲出死胡同,还有可能柳暗花明。
陈忠和是“拼命三郎”,他不怕拼得头破血流,粉身碎骨,依他的个性,他肯定是会选择后者,但是一想到冲出死胡同,就意味着很多跟他一路打拼过来的老队员要付出很大代价甚至流血牺牲,他顿感心如刀绞。
不怕苦,不怕累,不怕困难的陈忠和,就怕面对这种感情考验。
2005年11月,也是在日本,新奥运周期第一年竞争最激烈的世界女排大冠军杯上,中国女排其实就惨败了一次。首战先赢后输,被老对手巴西队打得毫无办法;次战上来就被郎平率领的美国队打懵,结果0比3就交了枪;余下的三场比赛,中国女排连胜韩国、波兰和日本,算是勉强保住了颜面,但是大家已经隐约感到疲惫不堪的奥运冠军在走下坡路了。
热爱中国女排的人,没有人愿意相信这是真的,把中国女排当成自己生命去爱的陈忠和,更愿意相信大冠军杯的失利只是一种偶然。
即使是现在问陈忠和,他也不愿意下结论说那些和他一起走过艰难创业年代的老队员不行了,更何况是在2005年,那时他认定只要帮她们解决好伤病问题,中国女排征战2008的阵容无需伤筋动骨。
大冠军杯折戟回国,陈忠和赶快把冯坤、宋妮娜、杨昊、张娜悉数送进医院治伤,他想请医生帮助冯坤彻底清除膝盖里的软骨碎片,他想让医生尽最大努力治好宋妮娜的腿、杨昊的腰、张娜的手。他盘算了很多次,再难治的伤一个冬天的时间也能恢复得差不多了,明年春天再回郴州的时候,队伍一定会重新生龙活虎起来。
2006年春天的郴州阴冷潮湿,雨淅淅沥沥地下个没完,天气是过去六年里最糟糕的一年,陈忠和的心情,也陷入六年来的最低谷。
冯坤的膝盖清理手术已经过去三个月了,一直在坚持康复训练,可就是看不出有好转的迹象。宋妮娜的腿比冯坤好些,但也只能练练歇歇。无奈之下他把国青队的二传手魏秋月调来“救火”,可是攻手与二传间的配合必须是长久之计。
张萍的膝盖、杨昊的腰时好时坏,赵蕊蕊的伤腿总是让人感到没有把握。雅典奥运会的场上主力,只有周苏红、刘亚男还没出大问题。
而那个时候,被他寄予厚望的“重炮手”王一梅还不开窍,他想了很多办法去激发早就该顶上来的“中生代”代表楚金玲,可是都不见效。整支球队里,只有薛明、马蕴雯、徐云丽还算让他省心,但那是因为她们还难当大任。
离开郴州那天,陈忠和的心情很差,几乎虚度的一个多月宝贵时间令他心痛,也让他心慌。
“我的人生信条是做好每一天,只要每一天都在做事,再难的事情我也相信可以化解。可是当过去的一天让我感觉光阴虚度的时候,我就会惶恐不安。”
到了漳州,冯坤也坐不住了,膝盖感觉刚刚好一点,她就随队训练了。
医生后来说,如果冯坤能再等两个月,她的膝盖肯定能恢复得更好。
谁都知道这个道理,问题是,中国女排等不起了。
“其实正常训练还能行,用比较小的运动量维持,腿的反应不会太大,但那是什么时候,我必须完成高标准高强度的训练,结果往往是今天练完了,晚上膝盖就会肿得老高,疼得没法练,差不多要两三天吧,积水才能基本上吸收,疼痛才能缓解一些。”冯坤后来回忆说,“去年是世锦赛年,不用陈导说,我们也知道目标是什么,该怎么做。这么多年的经验告诉我们,想取得好成绩,前提是需要在准备期达到一定的运动量并且完成熟练的配合。所以我不可能有那两三天的恢复时间,我只能日复一日,让两条腿坚持。”
冯坤的两条腿膝伤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
2004年奥运会后回到北京队训练,因为队里的条件有限,卫生间没有坐便,她每次去卫生间都得像胡同里的老奶奶们一样拿着特制的凳子,因为她一蹲下就根本站不起来。
2007年初她去美国接受手术治疗,术中医生通过仪器清楚地看到她膝盖里的情况后无不惊叹:用这样软组织几乎碎成渣、完全骨头磨骨头的膝盖,两个月前还能参加世锦赛,一个月前还能打亚运会,这个女孩子实在是太坚强了。
“确实很痛,比赛的时候为了少受伤痛影响,我常常需要靠吃止痛药来麻痹我的膝盖。可是我又不敢多吃,副作用太大,所以只要还能坚持,我就咬牙挺着。”
熟悉冯坤的人说,这个女孩儿在球场上机智勇敢,冷静沉着,其实她的心像一片深海,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其实波澜起伏。
冯坤的痛,陈忠和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不是没想过拉一个新人上来,让冯坤治疗调整,但是国内正当年的二传除了冯坤和宋妮娜,没有拿来就能用的,天津队的小将魏秋月是不错的苗子,可当时还不到18岁。
只能硬着头皮顶。
没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夏天刚到,一直以来最让陈忠和放心的周苏红受伤了。
右腿膝盖内侧韧带撕裂,停止训练一个月。
医生的诊断结果一出来,周苏红就急出了眼泪。
她很清楚自己在中国女排整个战术体系中的重要性:别说她不能打,只要她发挥不佳,中国女排赖以独步天下的“快变战术”就根本打不出来。
更何况,在全队的艰难爬坡中,她还一直是队里状态最好的一个。
医生给她的右腿打了固定,一般韧带撕裂的病人,固定就至少要打一个月,可是周苏红只静养了五天就回训练场了。她跟教练说,练不了下肢就练上肢,反正不能呆在房间里等着。
已经习惯接受困难考验的中国女排,寄望着坚强、勇敢和执着能再次引领她们度过难关。
不过这一次,她们却没有得到命运女神的眷顾。
先是大奖赛总决赛,她们憋着一股气想翻身,特别是想在新奥运周期几乎没有赢过的意大利队身上找到自信,结果却是更惨痛的失败,得失分之差更是创了中国女排六年征战国际大赛之最。
就是在这场比赛进行到后半段,在中国女排被对手打得落花流水时,陈忠和派上了久伤未愈的周苏红,他无疑是希望周苏红能挽狂澜于既倒,而周苏红也希望自己的出场能成为全队翻盘的转折点。有了雅典奥运会惊天逆转的经历,他们就更加相信只要没到最后一刻,奇迹就可能发生。
但是他们都忽略了一点,创造奇迹是要以实力和身体为基础的,受伤病困扰的周苏红上场后明显心有余而力不足,原本意大利队看到中国女排最全面的周苏红出场,心里是有所顾忌的,可是两三个回合下来,当她们就发现有伤在身的周苏红已不复当年之勇时,打得更加肆无忌惮了。
惨败给意大利队之后,中国女排只能和日本队争夺第五名。
中日之战前的准备会,大多数时间陈忠和并没有提到对手。
“我们现在先来做一件重要的事,我先带头笑一下,然后你们每个人笑一下。”
有的队员笑不出来,他这样启发她们:“我从很年轻的时候开始就不断碰到困难的考验,那时没有经验,没有方法,怎么度过呢?说起来很简单,就是去面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的时候,我就问自己,你面对不了又能怎样?日子还是要过下去,哭是一天,笑也是一天,崩溃是一天,坚强也是一天。”
他很执着,坚持要看到每个队员的笑。
他说:“笑是表面的,要这个表面现象,是想传达给你们一种态度,不仅是对一场比赛的胜负得失,人生也是一样。”
……
然而困难并没有就此过去。
大奖赛之后就是世界锦标赛,中国女排的情况仍然不好。
世锦赛开赛前一天,结束了在札幌道立体育馆的热身训练,冯坤主动来到陈忠和的房间,要和主教练谈谈。
冯坤要谈什么,陈忠和是有预感的。
“陈导你在备战的过程中经常发脾气,世锦赛马上就要到了,我们的状态并不是太好,所以你得答应我一件事,就是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一定要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因为和你在一起这么多年了,你的一言一行都会深深影响我们,越是在我们无助的时候,越需要来自你的鼓励和支持。”
话说得陈忠和心里酸酸的。
“也就是说在世锦赛开始前,她们就意识到真正考验我们的时刻来了。冯坤的话提醒了我,在整个世锦赛期间,我都尽可能让自己平静耐心,给她们支持和鼓励,即使是我情绪出现波动的时候,我也不会让她们看到我拉着脸没有笑容。那个时候我会一个人走到酒店外面去散步,一个人静静,给自己宽宽心,打打气。”
还是在上一个奥运周期,冯坤就说过:“在我们这支球队里,陈导的笑容就是大家的一颗定心丸。陈导还能笑得出来的时候,我们就知道眼前的困难不是特别可怕。”
陈忠和一直记着这句话,所以即使在世锦赛一败再败,败到他为束手无策而痛苦万分时,他也还在努力地让自己笑:“我是在逼着自己笑给她们看。其实那个时候我已经下决心明年对球队动大手术,只要一想到将有曾经为球队做出过很大贡献的队员会因离队而伤心,我的心就会很痛,根本笑不出来。”
只有到了这个时候,陈忠和才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承认:在折磨人身心的伤病面前,坚强和勇敢并不具备超越现实的力量。即使是因为对伤病的错误判断浪费了两年的宝贵时间,中国女排也必须通过换血搏取新生的机会!
所以2006年的最后几天,陈忠和一连做出数个重要决定。
2007年对中国女排做出重大调整,全面启用年轻球员,给有希望担当重任的新生力量为期一年的锻炼时间,不惜重金送冯坤和赵蕊蕊两个尚具发展空间的老队员赴美治疗伤病,并用一年时间彻底康复,2008年1月1日全面启动备战奥运阵容,谁能入选,全看届时的身体、实力和状态。他调用天津队19岁的魏秋月担任中国女排主二传,把此前一直打主攻的李娟培养成周苏红的替补,重点锻炼云南队的自由人张娴以备不时之需,狠抓薛明、马蕴雯、徐云丽三个高大副攻,放弃死等赵蕊蕊的念头。随着球队的全面更新,受严重膝伤困扰的奥运功臣张萍、基本失去竞争优势的替补接应二传李珊和总也调动不起斗志的主攻手楚金玲暂时离队……
一石激起千层浪。
陈忠和刚刚公布球队的调整方案,就听到了无数的批评和指责,更有恶毒的诋毁和漫骂。不过他不是耳根子软的人,一旦冲破了感情束缚,自己想通了,决定了,就绝不后悔。
他又一次把自己置于既看不到前景,又没有退路的凶险中,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这一次什么时候会头破血流,粉身碎骨,但是他的心情并不坏,因为一支充满活力的年轻球队让他又可以踏踏实实地做好每一天了。
他说自己是操劳命,人生的考验一个接着一个,有时候面对接踵而至的困难,甚至感觉活着比死了还难受,但是每次他都从困难中站起来了,没有放弃,更没有崩溃。于是才有了今天的陈忠和,一个越来越坚强的陈忠和。
因为绝处求生,因为不再担心失去什么,更加坚强的陈忠和比过去任何一年都更洒脱。
这一年的比赛还没开始,他就公开说:他已经做好准备要输一些球。
看到年轻队员在场上出现波动,他不会像去年那样眉头紧锁,相反他还会笑着拍拍魏秋月、薛明,告诉她们放开打,这时候不要太看重结果。
跟他一路打拼到今天的老队员说,2007年,终于又看到陈导可以过滤掉心里的疲惫和无奈,轻松地笑一回。
其实2007年,让他操心的事情一样也不少。
在带领年轻球员艰难跋涉的路上,刚刚看到新自由人张娴的进步,老自由人张娜的颈椎就顶不住了,冯坤、赵蕊蕊旧伤未愈,中国女排在2006年最大的收获——“重炮手“王一梅又伤了脚,王一梅的伤还没好,周苏红的爱人汤淼又在出访俄罗斯时突然遭遇意外,前途未卜……
说他更加洒脱,是在这备战奥运的节骨眼儿上,他给受伤的张娜、王一梅也放了大假,让她们有充裕的时间彻底养好伤病;而在他意识到正跟生命搏斗的汤淼此时更需要爱人周苏红时,即使是俄罗斯总统杯比赛的任务当前,他还是主动安排了周苏红回家探亲。
相比去年周苏红受伤让他陷入排兵布阵捉襟见肘的窘境,今年在他安排周苏红回家探亲之前,就已经利用现有人员为周苏红安排了两套替补方案。
一年前还在闹人荒的接应二传位置,一下子增加了如此的板凳厚度,陈忠和终于初尝柳暗花明的喜悦。
“如此说来,去年身陷绝境或许不是一件坏事。”虽然陈忠和还是常常会想起那些令他伤感的人员取舍问题,但是变革,确实给他的2008年带来了希望。
“谁不希望一生一帆风顺的,可是我没那个福分,有时候想想确实挺伤感的。但是转念一想,没有人是可以笑着拿冠军的,苦难也许是必要的经历吧。”
雅典之后,陈忠和带领中国女排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今天,弯路不断,坎坷不断,考验不断。
但是经历了挫折和苦难,陈忠和就能在2008年看到北京更蓝的天吗?
那要看他的努力,更要看他的运气了。